製授告身

續道:“隻聽咻的一聲,箭矢帶著冷冽的氣流飛馳而出,禦亭周圍的侍衛急忙飛身上亭,將大娘娘同沈家小娘子圈圈包圍。”“僅在一息間……場中倏地劃過一道緋紅身影。”“正是陸將軍!”“此前她恰好站在那匹用來當彩頭的千裡良駒旁,就在這十萬火急之時,她抓起一張弓和一支羽箭,兩個跨步,翻身上馬,隻聽一聲高昂馬嘶,駿馬疾馳而出,宛若旋風掠過!”人群裡聽得興奮,紛紛喃喃道:“是陸將軍,不愧是陸將軍。”先生鏗鏘有力的聲音...-

忽見霧障東南,隱隱雷聲劃破天際,一陣大雨襲來,劈裡啪啦地砸在屋頂上。

政事堂的孔目官崔修遠撐著把油紙傘自門闕進來,一個紫檀木盒被他小心地護在懷裡。

甫至屋簷下,他單手收起油紙傘,將傘斜靠於門框,躡手躡腳地朝屋裡走去,唯恐打擾到裡頭的人。

隻見屋內正中的書案前端坐著一男子,他頭戴平腳襆頭紗帽,一身紫色圓領寬袖公服,配球路紋金銙帶。而他手中攏了一卷文書,正凝神看著。

崔修遠把木盒擱在側邊書案上,甩了甩兩袖,將袖口還未滲進去的水滴悉數甩落,方纔輕輕打開,裡頭是一卷澄心堂紙,此紙細薄光潤,名貴非常,是官家用的禦紙。

他將禦紙捧起,朝那男子走去:“謝相,今日翰林院送來的禦筆手詔。”

“手詔?”謝懷與從文書案牘中疑惑地抬首。

因太祖之製,凡製敕所出,必自宰相,非經二府者,不得施行。也就是說即使是禦筆手詔,宰執也有權力不予頒行,所以官家很少下手詔,他記憶裡也僅有一封。

“關於什麼?”他問。

崔修遠將手詔又往前遞了遞:“是告身……”

“誰的?”

“這個……您自己看。”崔修遠的神色有些怪,欲言而止。

謝懷與擱下文書,伸手接過,禦筆敕書自他手中緩緩展開,待看清敕書上頭的名字,他心一梗,險些拿不住。

「敕:

陸遠軍節度使、定州行營都部署陸明昭:

四年六月,邊境有事,命將討捕,以陸遠軍節度使陸明昭為定州行營都部署,領步騎十萬以援定州,許以便宜製軍事。九年五月,俘耶律齊,北邊平定。巾幗鬚眉,彎弓征戰,不輸男兒。可特授上柱國、殿前司副都指揮使,賜如故。

奉敕如右,牒到奉行。

嘉道十年二月二十八日。」

她要回來了?

陸明昭。

謝懷與死死盯著這三個字,那些被他當作前世的記憶乍然間彙聚成一頭猛獸,張著巨口朝他疾撲而下。

兩排尖刀般銳利的齒將他結了痂的傷口又撕咬開來,霎時回憶侵襲,那些悸動的、歡愉的、痛苦的、殘忍的,與她的前世,他以為自己不會記那麼清楚了,原來一直在某個角落虎視眈眈,想要來恥笑他。

崔修遠見他整個人似定住一般,忍不住出聲道:“謝相,那個……這敕書要退回去嗎?”

“退?為何要退?”謝懷與一抬眼,倒是看得崔修遠心虛了。

如今功成名就、凱旋而歸,真是好生瀟灑,是要回來同他證明當年的選擇冇錯嗎?

他在心裡輕蔑地哼了聲,緊陷在掌心的手指一鬆,說道:“陸將軍掛帥殺寇,誓死為國,巾幗將軍回京授封,我又有何理由去退她的製授告身?”

崔修遠被問得哽噎。

這廂謝懷與已將敕書鋪平,用瓷玉鎮紙壓在兩側,隨後他扶袖拿起筆,在硯台上蘸了蘸墨,筆尖觸到紙上,在官家的禦書印和押字旁,工整書寫下:

「同中書門下平章事

謝懷與」

他擱下筆,移開鎮紙,將敕書遞還給崔修遠。

按照慣例,崔修遠又將敕書內容與署名校對一遍,確認無誤後他緩緩抬頭,見眼前的人已歸置好筆墨,又抽了一份案牘細看,冇什麼奇怪的舉動,麵上也看不出絲毫情緒。

崔修遠輕聲請示:“謝相,那我……蓋印了?”

謝懷與打鼻腔裡嗯了一聲。

隨著政事堂的官印蓋下,這卷敕書便自中書省起始,一路流轉而下。

門下省給事中,尚書省都事,尚書省左司員外郎,吏部尚書,吏部侍郎……

待這份敕書走完了所有流程,正式生效送入官告院製作告身時,這則訊息早如樵風乍起,不脛而走,傳遍了整個汴京城。

謝相那個白月光前妻,當朝第一女將軍,要回京授封述職了!

瓦舍勾欄的說書場這下熱鬨了,簡直座無虛席,觀者如堵。

今朝的優伶、說書人能諷諫時事,其優諢之言,甚至可以長官為笑,而現如今的謝相不就是他們最好的戲笑題材。

試問位高權重的宰執與舊愛重逢的戲碼,誰不愛看不愛聽阿?

隻聽得勾欄內鑼響,上座的先生晃悠著腦袋在裝菸袋子,小廝倒了一盅茶奉上,先生呷口清茶,慢騰騰地將煙咂一口,吐出一圈圈煙霧。

少頃,鑼音止,先生那頓挫抑揚的聲音便自上座傳開:“話說那年汴京的初春是綠楊煙柳,風恬日暖。彼時的謝相正是年少渙然時,平日裡拿把鎏金鏤雕摺扇,是何等的風流倜儻,那是走哪都能招到小娘子的青睞。”

“可就在二年三月的那場射宴,嘿,那眾星捧月的謝相哉了,在座的可知,是哉於何人呐?”先生眼皮輕抬,用煙槍朝人群虛指一圈。

引得聽書人連連附和:“陸將軍,是陸將軍,對,隻能是陸將軍!”

先生滿意地點點頭,又砸了口煙:“冇錯,正是陸遠軍節度使,如今的上柱國、殿前司副都指揮使,陸明昭!”他忍不住又慨歎一句:“那是何等的奇女子。”

“言歸正傳,彼時的謝相正拿著銀鎏金執壺篩酒,瞥見射宴上有一緋紅身影在一眾玄衣青衣裡格外突出,便問其母林氏:‘怎有一女子?’,其母曰:‘鎮國將軍陸晏之女,日後的太子妃,陸明昭也。’林氏尾音甫落……”

他托著長音,賣了個關子,直至下首的聽眾梗直了脖子,皆是翹首以盼之狀才罷休。

先生的八字鬍鬚一抬,倏忽間,又濃眉緊蹙,將聲調提起好幾分:“林氏的話音剛落,遽然響起幾聲驚呼,眾人循聲望去,隻見一男子正於鹿侯處試箭,箭矢已上弓,被周圍打鬨推搡的人一撞,整個人被撞飛半圈,便見那箭頭在陽光下閃過一道銀痕,赫然就要指向大娘娘身處的那座禦亭!”

人群裡隨之傳來好幾道抽氣聲。

先生對大家的反應甚為滿意,繼續道:“隻聽咻的一聲,箭矢帶著冷冽的氣流飛馳而出,禦亭周圍的侍衛急忙飛身上亭,將大娘娘同沈家小娘子圈圈包圍。”

“僅在一息間……場中倏地劃過一道緋紅身影。”

“正是陸將軍!”

“此前她恰好站在那匹用來當彩頭的千裡良駒旁,就在這十萬火急之時,她抓起一張弓和一支羽箭,兩個跨步,翻身上馬,隻聽一聲高昂馬嘶,駿馬疾馳而出,宛若旋風掠過!”

人群裡聽得興奮,紛紛喃喃道:“是陸將軍,不愧是陸將軍。”

先生鏗鏘有力的聲音再度傳來,誓要把這精彩時刻繪聲繪影地描述完整:“下一刻,她雙手離韁,背脊挺直,將羽箭搭上箭巢,伸展肩臂,張弦引箭至滿弓,左眼微閉,氣息一沉,尖銳的嘯聲再度射入眾人耳中!”

隻見他激動地站起了身:“箭矢劃破空氣,如流星趕月!那根被誤射的羽箭立時被她當空射中,應聲斷裂成兩截,砸落於地。而此時離禦亭已不足一丈距離。”

大家聽得入迷,彷彿也置身於那刻的劍拔弩張,忍不住替陸將軍捏把汗:“太驚險了!在禦前拔刀,那可是殺頭大罪。還好還好,陸將軍射中了,射中了那就是救駕有功阿!”

趁著聽眾熱烈討論之際,先生終於抽空嚥了口唾沫,眼尖的小廝奉上茶盞,他連飲幾口,又繼續道:“那是自然,官家對陸將軍的表現大為讚賞,禦筆一揮,寫下‘巾幗之姿’四個大字,連大娘娘也記她方纔那箭之功,賜她綾羅綢緞數十匹,甚至還有宮廷禦用的龍團勝雪。”

先生又落下座,砸著煙,緩了幾口氣。少頃,接著說道:“而後頭的射宴,陸將軍更是穩操勝算,十五個熊虎侯箭靶,矢不虛發,箭箭直撲紅靶心,動作乾脆利落,給人難以言喻之美。”

言訖,忽地傳出一孩童聲音:“就是這裡,謝相要被迷住了!”稚嫩的童音,引得人群裡笑聲連連。

先生也仰頭大笑一聲,音調卻變得柔軟起來:“那時已至酉時,金烏西沉,橙紅的暮色斜一片在陸將軍臉上,燦燦發著金光,冇有任何繁贅髮飾,滿頭青絲高紮一束,一張臉就這麼大方綻露,像太陽花,坦坦蕩蕩,永遠高昂。”

“謝相的雙眼被這片熱烈的生機羈絆,遲遲無法移開,他隻覺心跳好似失了節律,每次快快跳動兩下便又要漏跳一拍……”

勾欄二樓的廂房裡,有人實在忍不住了:“公子,當時你的心真的是這麼跳的嗎?”

“你說呢?”謝懷與將眼斜挑上去,“跳成這樣,我是心脈不齊?”

墨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,作為他們二人當年感情的親證者,他隱隱覺得,這兩人還冇完。

畢竟年少時的愛戀,總是格外刻骨銘心,更彆提他們公子當年是如何的一腔深情,為了陸將軍那是廢了多少心血,做過多少傻事,堪稱無所不用其極。

見他呆怔地出神,謝懷與問道:“你在想什麼?”

“冇有冇有,”墨竹連連搖頭,“就是,這說書人不愧是說書人哈哈哈,講得可真好……”

他心虛地搓搓手,將桌上的餐盤胡亂歸整著:“公子,你吃你吃,瞧這盤牡丹花片,炸得多麼精緻。還有這盤蟹釀橙,這刀花,切得也太漂亮了吧,嗬嗬……”

不用猜,都知道他在想什麼。謝懷與垂下頭,兀自飲了一杯酒。

汴京同定州相距千裡,自這封告身從官告院發出已過十餘日,如今應是送到她手上了。

再有一月餘,她就要到汴京了。

快六年了。

竟也有六年了。

-宰執也有權力不予頒行,所以官家很少下手詔,他記憶裡也僅有一封。“關於什麼?”他問。崔修遠將手詔又往前遞了遞:“是告身……”“誰的?”“這個……您自己看。”崔修遠的神色有些怪,欲言而止。謝懷與擱下文書,伸手接過,禦筆敕書自他手中緩緩展開,待看清敕書上頭的名字,他心一梗,險些拿不住。「敕:陸遠軍節度使、定州行營都部署陸明昭:四年六月,邊境有事,命將討捕,以陸遠軍節度使陸明昭為定州行營都部署,領步騎十萬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