宰相舊夢

乍然間彙聚成一頭猛獸,張著巨口朝他疾撲而下。兩排尖刀般銳利的齒將他結了痂的傷口又撕咬開來,霎時回憶侵襲,那些悸動的、歡愉的、痛苦的、殘忍的,與她的前世,他以為自己不會記那麼清楚了,原來一直在某個角落虎視眈眈,想要來恥笑他。崔修遠見他整個人似定住一般,忍不住出聲道:“謝相,那個……這敕書要退回去嗎?”“退?為何要退?”謝懷與一抬眼,倒是看得崔修遠心虛了。如今功成名就、凱旋而歸,真是好生瀟灑,是要回來...-

棧道傳來一陣腳步聲,漸漸近了,甫入廂房,是一個男子。隻見他頭戴平式襆頭,一身紫色盤領窄袖袍衫,腰間配九環金革帶,是三品以上武官服飾。

謝懷與未起身,隻側頭仰望上去,淡淡頷首道:“殿帥。”

一旁的墨竹也忙拱手稱:“安定侯。”

“謝相,久等。”齊煜也不同他客氣,語罷直接撩袍坐在他對麵。

墨竹見狀便闔門出去,候在門外。

外頭說書人抑揚頓挫的聲音又傳了來,現在講到當年在長公主府的品茶宴上,謝相是如何頂住長公主的施壓,當場將話挑明,拒絕當三公主的駙馬。

廂房內的二人,有半晌的沉默。

——話說那時,長公主搖著她的鳳鳥圖團扇,帶著上位者的高傲,對謝相說道:“我瞧小公爺誌不在朝堂,當個駙馬也未嘗不是件好事。”音落,長公主神色微凜,目光直直射去,觀察謝相每個細微表情。

——謝相絲毫不懼,開口道:“三公主殿下金枝玉葉,懷與怎敢相配。”

——此言一出,長公主是五臟氣沖天,腦門直跳火!好你個謝懷與,宮裡適齡未嫁的公主並非隻有三公主李如一人,還有二公主李鈺,她未指名道姓,他倒好,誰給他的膽!

——長公主將團扇重重拍在案上,‘砰’的一聲,樂師和侍女瞬間跪了一地,氣氛刹時緊張起來,每個人的麵上都繃著。

——隻見長公主噌一下從座位上起身,跨步走下台階,聲音帶著熊熊怒火:“小公爺都配不上,那還有誰敢配?誰能配!”

——言訖,她已幾個大步站定在謝相桌前,長公主俯視下來,裹著憤怒的眼珠子斜睨著,謝相麵上鎮靜,也仰頭回望過去。

——兩人就這麼對峙,誰也不開口。

——這時,長公主勾著冷笑,微俯下身,壓著聲威脅道:“今日我就要你一個答覆,一個我想要的答覆。”

——哪知謝相平靜開口:“懷與自認已給出回答,長公主想要的又是怎樣的答覆?是要我當眾說出我對三公主殿下冇有……”

齊煜一壁拿起酒壺給自己篩了杯酒,一壁笑道:“說起那日我也在場,前頭倒是對得上,後頭長公主走到謝相桌前說的那番話,連我這個在場人都冇聽清,也不知那說書人是從何得知,可屬實?”

謝懷與麵上冇有一絲波瀾,回道:“對他們來說,賣座的故事就是好故事,又談何真假?”

齊煜雙手環著臂,又笑了笑:“這真假也隻有謝相知道了。”

“近日謝相和陸將軍的陳年往事可是火遍了汴京城,不止這說書場,連教坊伶人也編排了雜劇,叫什麼《宰相舊夢》。”

謝懷與抬眼看他:“所以殿帥將地點選在這,是想讓我看看這台《宰相舊夢》?”

“謝相誤會,”齊煜壓了壓唇角的弧度,“今日慣例巡視城中望火樓,約在這處於我方便罷了。”

“所以謝相今日尋我,是為何事?”

謝懷與的手指頭輕輕叩著桌案,發出‘篤篤’的韻節,間隔了片刻的沉寂,說道:“關於謝音。”

齊煜怔了一瞬,又很快恢複了原本的神色,問道:“謝音有何事?”

“謝音對殿帥的心,殿帥可知?”

“齊煜配不上謝小娘子。”他苦笑一聲:“凡謝氏子,不設通房不納妾,而我有外室,這一點齊煜就不符。”

“她是何等執著有毅力,殿帥一句輕飄飄的配不上是攔不住她的。”謝懷與朝窗戶淡瞥一眼,樓下的說書人已換了本子,講起了楊家將,他收回目光繼續道:“她對我說,若殿帥是真喜歡那個外室,又為何這麼多年了還養在外頭?既然殿帥無心,何不絕了她的心思?”

齊煜垂首沉默半晌,道:“我如何安排我的外室,應該輪不到謝相插手吧?”

聞言,謝懷與望他須臾,倏然笑道:“看來是她自以為是了,殿帥對那個外室並非不喜,不然哪來的孩子?”

“謝相可還記得當年是如何拒絕長公主的?”齊煜冷笑一聲:“可現下的謝相,同當年的長公主又有何分彆?”

他神色一滯,須臾,又自嘲地笑一聲:“好。謝音的事,我會看著辦。”

氣氛有些僵住,說話占了上風的齊煜,也並不覺得痛快,心裡反而有些酸緊。他端起桌上的酒,一飲而儘,續而轉過談鋒,說道:“我原以為謝相今日來找我是為了其他的事。”

“殿帥以為是為何事?”

“畢竟官家封陸將軍為殿前司副都指揮使,那我不就是她上司?”齊煜笑了笑,“我便以為謝相今日是來囑托我,多加照拂陸將軍。”

謝懷與的臉色登時有些難看,齊煜恍然回神,他是不是說錯話了?忙找補道:“雖已是前塵舊事,但分開也亦可……亦可做朋友?這日後也要互為同僚了,關照一下……也屬正常吧?”

齊煜說著說著心裡更冇底了,他想他是真的不會說話,眼前人的臉色並未緩和多少。

“殿帥多想了。”謝懷與扶袖拿起筷,夾了一片炙羊肉送入口中細嚼慢嚥,吃完又優雅地拿起帕子,擦了擦嘴,說道:“她的事,如今與我無關。況且當年在資善堂,殿帥與她也有過同窗之情,何須他人囑托?”

“自然,自然。”齊煜輕咳了聲,說多了唯恐又出錯,便也舉起筷吃起來。

兩人就這麼默不作聲地吃飯,謝懷與全程冇抬眼,齊煜偶爾還看看他。

他從前並不是這樣的,那時的謝小公爺確實如說書人講的那般倜儻風流,有著少年人的朝氣,是鮮活的一個人,不似現在,孤寂得像個行將就木的老者。

大概就是從陸明昭去了定州以後吧?緊接著國公爺同國公夫人也和離了,再後來國公爺逝世,他從參加科舉開始一步一步升至宰執,從謝小公爺到謝大人再到謝相,也一年一年地失去了活力。

這廂的飯局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苦悶,而千裡之外定州陸將軍府的宴席卻是截然不同的熱火朝天。

陸明昭正站在院裡,周圍十幾張大圓桌,陸遠軍的將領們杯觥交錯、痛快暢飲,男人們像雷霆似的鬨笑聲,響得能撼動地麵。

可她的耳朵卻像塞了兩團棉花,四麵的熙熙攘攘、吵吵鬨鬨都被隔絕耳外,嗡嗡嗡地漂浮在她頭頂。

六年了。

明日,她就要走了。

六年刀光劍影的日子像細流般湧入腦海,漫長得像是淌完了一生。

剛回定州時,在戰場上她會哭,會崩潰地握不住弓。直到身邊的人接二連三地死在麵前,前仆後繼地死,死得越來越多,也就麻木了,不哭了。因為隻要她潰敗哪怕一刻,她的兵就會死得更多。

再後來,她就更加習慣戰場上的生死離彆了,她好像就真的不會哭了,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哭出來。

不過她覺得這樣很好,不泣離彆,不訴終殤。

連死離都不會悲傷,生離那就更要熱烈慶祝了,慶祝眼下至少還能生離。

“將軍!將軍快來阿,怎的呆住了?”

一聲聲高喊將她拉回現實,是她的部將劉鬱在朝她振臂揮舞。

陸明昭舉步走去,劉鬱迎將上來,朝她懷裡塞來一碗酒,她忙伸手托住,酒水在碗裡左搖右擺,淌出半碗在她錦袍上,濃烈辛辣的酒味瞬間湧上來,直衝她的鼻腔。

“將軍喝不了酒。”傅遷將酒碗接過。

陸明昭一把按住他的手,彎著眉眼笑了笑,她有一雙澄明的眼,一笑起來像是熠熠生輝的星,會發光。

“今日高興,喝得了!來,乾!”她爽快地舉起碗,將裡頭的白酒一飲而儘,酒烈如火,在她的舌尖燃燒,一路暢通無阻地燒到腦門。

“痛快!”劉鬱展著臂大笑,拿起酒罈子轉頭就給自己倒了滿碗:“奉陪到底!”

這時圍上來一個小兵,還是少年模樣,皮膚曬得黝黑,睜著一雙稚氣未脫的眼,好奇地問:“將軍,京城是怎樣的?都說是目眩神搖的汴京城,怎麼個目眩神搖法?”

陸明昭隨手抓起個梅花包子,咬了兩口,想壓一壓胃裡翻湧的酒氣,邊吃邊道:“燈宵月夕時簫鼓喧空,金明池裡彩舟爭流,汴河邊酒肆密佈,入了夜還有夜市,華燈初上,鬨至三更。”

“那真的是很熱鬨阿,”小兵暢想著遙遠的京城,“真羨慕將軍,也不知我什麼時候纔能有機會去一趟汴京。”

陸明昭擱下包子,拍了拍他的肩,肯定道:“會有機會的。”

“將軍,你的夫君是不是也在汴京?”

“什麼夫君?”劉鬱抬手一掌拍在說話小兵的後腦上,“那是前夫。”

“是是,是前夫。”小兵嘿嘿笑兩聲:“我嘴笨,將軍不要見怪。”

陸明昭道了句無礙。

這頭的劉鬱侃侃而談起來:“將軍的前未婚夫是太子,如今的前夫是宰相,日後的新夫君那更要了不得。”

小兵猜道:“皇帝?”

“官家的年紀能當將軍的爹了,什麼皇帝。”劉鬱又拍去一掌,真是泥巴扶不上牆,笨嘴拙舌。

一旦有人起頭聊到八卦,周圍的人便像長了飛耳,全湊了過來,一下子七嘴八舌地開始討論。畢竟今日再不聊,明日就冇得聊了,他們對汴京的陸將軍,也是很好奇的。

“將軍將軍,你們當年為何會和離?”

“不會是他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吧?”

“放屁,那是我們將軍不要他!”

“將軍,你的前夫現在再娶了嗎?”

“就冇有比我們將軍更好的人,再娶十個都比不上。”

“將軍,聽說你的前婆母出自金陵林氏?”

“什麼?!金陵林氏?那個家財可比擬國庫的金陵林氏?”

……

陸明昭站著踉蹌一下,開始有些醺醺醉意,四下裡的那些七言八語彷彿又給她灌了一碗,她的腦袋是扭曲又模糊。

那些理性醉得不甚清醒,而有些感性卻被烈酒滋養出了藤蔓,他們叫囂著破土而出,恣意攀爬,將她纏得動不了,直至裹緊。

裡麵很黑,冇人能看見的。

所以現在,放肆地想一下,也無礙吧?

她已經好久冇有主動去想他了,她逼迫自己不去想,不能想。

今日既然聊到他了……

他有冇有再娶?

她不知道,因為她從來不打聽。汴京同定州相隔千裡,原來不去刻意打聽,就真的不會知道了。

五日前她收到告身,一眼便看到了他的字。

「同中書門下平章事

謝懷與」

所以他看到這封告身時,會想些什麼?

怕是要被氣死了吧?

-自己看。”崔修遠的神色有些怪,欲言而止。謝懷與擱下文書,伸手接過,禦筆敕書自他手中緩緩展開,待看清敕書上頭的名字,他心一梗,險些拿不住。「敕:陸遠軍節度使、定州行營都部署陸明昭:四年六月,邊境有事,命將討捕,以陸遠軍節度使陸明昭為定州行營都部署,領步騎十萬以援定州,許以便宜製軍事。九年五月,俘耶律齊,北邊平定。巾幗鬚眉,彎弓征戰,不輸男兒。可特授上柱國、殿前司副都指揮使,賜如故。奉敕如右,牒到奉行...